这几日，城里的天上总是罩着一层淡淡的灰尘，时不时还传来刀剑铿鸣、房屋倒塌的声音。

城里的人早就习惯了。

待得久了阿泠也看出来，这城里极为松散，果真是没有神使的势力来打理政务，一应事务似乎都是城中百姓自发性处理，并隐将者厌作为了主心骨，尽管者厌本人除了经常使唤路人帮他打酒之外并没有发号其他的施令。

百姓们都知道，两月前来了两个模样极俊的少男少女，其中那个儿郎似乎颇受刀尊欣赏，几乎是一有空就过招，真是羡煞一众仰慕刀尊的武者。

除了天天在各种人的远远围观下被刀尊削成人彘，阿泠也时常在城中行医，将孙思老先生传他的一身医术也运用了一番，当他行医的时候，长孙璃就在身旁给他打下手，久而久之，成了这城里最为靓丽的风景线。

这样的日子显得很悠闲，阿泠很喜欢，若是没有伪神那档子事，他还真愿意在这里多待待。

“心不在焉，气势依然不够。”

者厌随手扔掉空了的酒壶，扔下一句这几月一直在重复的评语后，便不管地上不知第几次被削成人彘的阿泠醉步而去。

“老东西，为了给你下套我煞费苦心，就等着吧你。”

武者耳目过人至极，故而阿泠也不敢大声抱怨，讪讪地生了四肢，被长孙璃搀扶起来静静打坐。

长孙璃撇着嘴，为他递上干净的衣物：“你等了这么些天，也不见他再次出城去。”

是的，阿泠一直在等者厌再次出城去：“等着吧，老家伙给——当打手，肯定会再次出去的。”

神灵的尊号还是说不出口，两人心里都猜测，晋乡的情况一定不会太好，大食、滇南乃至于伪神，多方势力聚在这国土，随便生把火都能熬成一大锅粥。

阿泠一直没和长孙璃明说，其实其他地方的人都无所谓了，关键是这么一锅粥，兽神想不想来两口？

要知道芒神陨落之前，甫来和北桦的那场撼天动地的神战，能来的可都来了，只不过碍于兽神使的强大，大家都只能窝在暗地里当食腐之鸦。

活在世上的人想要神死去留下的东西，住在高天的神想要这世间的人。

“或许从芒神陨落开始，这世间就不再太平了。”

一位古老神灵死于神战，迂回在高天混沌神界的那群存在难道不会蠢蠢欲动？

瞥了一眼长孙璃曼妙的背影，阿泠暗叹魂树的权能被这里的天道影响了太多，那颗兽字符文很久很久都没能再度传递出那只巨兽的音声。

剑鬼忽然打了个冷战，他在想，长孙璃出现在这里，会不会就是兽神的态度？

他本人出现在这里，又会不会代表某位的安排？

阿泠莫名恼火，黑刀胡乱插进脑门子上，带着满脸血就去城中闲逛了。

天赋这种东西，即使是出身尊贵至极、从小便可称站在生灵顶端的长孙璃也觉得很没道理。

他们刚进城那天，阿泠改变了容貌身形，却被者厌一眼在人群中识破。

慢慢地，她发现阿泠开始尝试进一步收敛自身的气机和意，尝试用这种方式去接近甚至偷袭者厌。

失败似乎并没有让阿泠厌烦的资格，仅是第二天长孙璃便发现，阿泠比昨天多接近了者厌三寸才被发现。

先是三寸，三寸过后又三寸，一天复一日，他终于站在了者厌身边。

最开始成功的时候，阿泠兴奋坏了，炫耀般在者厌脖颈后边吹了口凉气。

然而内敛的功夫或许臻至新境界了，武道一途上阿泠可能还是相距甚远，者厌几乎是下意识转身就是一刀。

长孙璃小跑两步，追上地上咕噜咕噜乱滚的头颅把他抱在怀里：“这城里灵蕴极其稀薄，还是省一省吧。”

这城里的自然灵蕴一天比一天稀薄，神灵施加的权能已经完全将此地匿在了尘世之外，故而他二人迄今为止，都消耗的是“存货”。

长孙璃倒还好，阿泠这些天虽然只是和者厌切磋武道，但恢复肉身用的灵蕴确实也不算少，更别提他魂树空间里还装了满满一城人，整日在生和死的边界上受尽折磨。

阿泠认为这一切付出是值得的，就在今日，他终于寻觅到了机会。

城中任何一家酒楼、任何存酒的地方阿泠都留了一丝「虚幻」，这使得他像蛛网之上静候的捕食者，能够监视者厌的动向。

这一次阿泠决定跟着他出去。

“你不要跟着，等法子行得通，我再用魂树拉你到身边。”

长孙璃很乖巧得答应下来，在城中默默等待，她身边跟着阿泠下了大力气虚构出的幻影，故意在留宿地附近晃悠，表现得和平常无二。

阿泠留在一家酒铺的天道有了反馈，尽管者厌作为顶尖宗师能够做到敛尽自身气息，但终究是有实质肉身的存在，无论如何也无法瞒过代表天地规则本身的「神权」。

他横跨进魂树空间，再跨一步出去便已然出现在了者厌跟前。

“嗯？”者厌蹲在酒窖门口，疑惑地朝背后看了一眼。

这许多天的修炼加上「虚幻」，者厌根本没有发现他的存在，但阿泠还是止不住一阵心悸。

“武者当真有这般非同寻常？就算我动用了天道，也能察觉到什么，这他娘什么原理这是。”

心里略微吐槽了两句，阿泠便如同跗骨之蛆一般紧紧跟在者厌身后，者厌撩开酒窖门板，他便将肉身压缩变形，轻易跟着钻了进去。

漫无边际的纯粹黑暗顿时将他和者厌一同淹没，但即使不依靠眼睛，阿泠仍然能感受到沾染了「虚幻」的者厌此刻就在身边。

正如阿泠之前眼见的那样，这黑暗是此地神灵的一部分权能，黑暗里的空间或许是相通的，城里的物资补给都是用这种办法“运”进来的。

故他猜想，这或许是者厌和神灵之间的某种交易，等到城里物资消耗到匮乏的时候，者厌说不定还会接到来自神灵的“请求”。

他当然不会想着就靠偷偷摸摸跟在者厌身边就能混出去，这是神灵施展的权能，者厌得到了神灵的允准，但阿泠没有，这就相当于他直接向「神权」发起了挑战。

在魂海被抽干之前，阿泠将「虚幻」尽数压在了者厌身上，任由自己被黑暗淹没。

这样一来，就从“阿泠向神灵挑战神权”变成了“者厌同时承受两种神权作用”，代价就是阿泠完全放弃抵抗，任由祂的权能作用于自己。

者厌停住了脚步，陷入了无法挣脱的虚假幻景中。

阿泠无法具体去操弄他经历怎样的虚假，完全放开对「神权」操控的他也无从知晓者厌在经历什么，他略带轻蔑地笑着，对无边的黑暗张嘴：“来吧，你待如何？”

音声在黑暗里似乎并不被允许存在，但即便如此，阿泠依旧收获到了回应。

者厌身边的天道气息愈发浓厚，他的「虚幻」被彻底压制了下去，两条天道的第一次交锋，当然是神灵胜出。

但阿泠所图并不在此，与古老的神明直接对抗是很不明智的行为，他只需要知道，者厌对这位无法被言明尊号的月神来说，是不是那么的重要，以及——

“你还能抽的出身来亲自对抗我吗？”

一道紫焰自他掌心喷薄而出，被压缩至接近细线的焰苗划破了黑暗，正正好好抵在迎面劈来的无匹刀锋上。

黑暗在他们周身褪去了一些，这是阿泠将千年灵蕴押注在一击上带来的短暂胜果。

因此他必须抓住这短暂的一瞬间，也不能管者厌正对他在吼什么，在这里一切音声都不被允许传播。

他的双臂忽然炸开，化作缕缕飞扬的血丝，又在瞬息间被者厌挥舞成圆的刀迹斩去了绝大部分。

经过这么多天的接触，阿泠虽然在武道上依然无法战胜者厌，但起码能说是世界上最熟悉他出手方式的其中一人，一根肉芽艰难地突破了者厌水泼不进的刀锋，刺进他的皮下。

者厌开始有些不受控制地抽搐，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他的经脉内疯狂逃窜，速度极快，快到他瞬间调动去阻击的灵蕴都望尘莫及。

于是那东西势不可挡地直奔他的魂海，者厌抽搐得更加剧烈，甚至都有些拿不住刀。

但这绝对不是因为苦痛，反而是因为极度的...舒爽。

像是冬日里上天恩赐的暖阳，又似初醒时分林间神明亲送的春风。

窜进他魂海里，带给他这般极乐的东西，乃是一枚他无法辨认的符文，他只觉得那道符文令他心惊，又让他不受控制地尊崇，乃至于恐惧。

一切都源自于，世上生灵自降生以来都应当存在的本能。

者厌用仅存的意识不可置信地看着阿泠，只见那俊美至极的少年正笑的癫狂无比：

“老东西，来当我的神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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