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9章 假戏真做
延熙十三年冬,风雪蔽天,寒意凛冽,然而天下纷争却愈演愈烈,未曾因严冬而稍歇。
得到了大汉大力支援的诸葛恪,主动出击,于濡须口修筑东兴堤,并于两岸山势险要处,分建东、西二城,扼守要冲,意在巩固防线,威慑北境。
此举被视作对魏国的公然挑衅,尤其激怒了镇守淮南的代都督诸葛诞。
他屡屡上书,力陈东兴筑城之患,若不及时铲除,必成心腹大患。
在诸葛诞近乎逼宫的再三请命下,病体沉重的太傅司马懿终于被迫松口,授予其征伐之权。
他不仅批准诸葛诞南下伐吴,更授予其专断之权,命其率军破堤毁城,拔除吴军据点。
为彰显对此战之重视,司马懿甚至派遣自己的儿子司马昭,以持节、参征东军事的要职,亲赴淮南前线督军,以示中枢对此战的重视与支持。
然而,就在这支看似同仇敌忾的讨伐大军誓师南下的同时,却有司马氏死士先行一步,悄无声息地穿越风雪,把司马太傅的密信,送到了吴军主帅诸葛恪的手中。
元逊足下:
久闻公执掌江东,锐意革新,然内有权贵掣肘,外有世族观望,纵有擎天之志,亦难免步履维艰。
今丹阳水患未平,府库空虚,而公仍强提锐师北驻濡须,其意岂在区区筑城耶?实欲借外势压内忧,以军功固权位耳。
此中苦心,懿虽老悖,犹能体察。
夫用兵之道,贵在虚实相生。
公既需一场大胜以定江东,懿愿成人之美。
今遣使奉约:淮南、谯县二地,可拱手相让。
然有三事需公襄助:
其一,佯作战胜之局。懿当令诸葛诞率军佯攻东兴,公可纵火为号,伴作截断归路。待吾军退时,需留北岸渡口,许其全师而返。
其二,保全犬子颜面。小儿昭督军寿春,公破城时宜网开一面,容其焚粮草、毁武库而后退。若得保全军容整肃,他日必念此情。
其三,共守此秘。割地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对外当称公以少胜多,虎步淮北。如此则公得实利而获威名,懿得喘息而全骨血,岂非两便?
今汉国坐拥雄兵,虎视天下。公得淮南,则西拒汉军东进之路;懿守青徐,可为公北御汉骑之扰。
若你我相争,徒使渔人得利,智者不为也。
箭书短促,不尽所怀。成败之机,系于公之一念。
司马懿手书
嘉平二年冬
两国交战,双方主帅相互写信,乃是常事。
诸葛恪拿到信后,只道司马懿不过是寻常劝说示威之词。
初读时,他嘴角就泛起一丝不屑的冷笑:
“哼,老匹夫!”
司马懿能看出自己“借外势压内忧,以军功固权位”的意图,并未让人感到意外。
这本就是阳谋,朝野上下但凡有点眼力的,谁看不出来?
然而,随着目光下移,他的冷笑渐渐凝固在脸上。
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巨大的惊愕涌上心头。
“什么?!”
若非白绢黑字,诸葛恪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淮南?
谯县!
这可是魏国在东南的战略要地,尤其是淮南,乃兵家必争之所。
司马懿竟然如此轻易地就愿意放弃?
诸葛恪忍不住地抬头看向东北方,目光中充满了疑惑。
这老贼,莫非真是病入膏肓,行事已经不顾一切了?
还是说,魏国内部的危机,远比他想象的更为深重,以至于司马懿不得不行此断臂求生之下策?
直至看到司马懿要求“佯作战胜之局”、“保全犬子颜面”时,诸葛恪微微皱起眉头,心中稍定。
原来是要一场体面的“败退”,既想保全大军,又想为儿子涨名声用以铺路,算计得果然精明。
只是这般做,值得么?
还是司马懿……别有阴谋?
诸葛恪有些摇摆不定。
待他看到“今汉国坐拥雄兵,虎视天下……若你我相争,徒使渔人得利,智者不为也”,诸葛恪原本微皱的眉头立刻紧紧锁了起来,腰板也不由自主地挺直了。
他心里下意识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挑拨!赤裸裸的挑拨!
司马懿此举,无疑是想祸水西引,将吴国的注意力乃至兵锋引向汉国,他好从中渔利,其心可诛!
然而……理智告诉诸葛恪,尽管这是司马懿的毒计,但同时也点破了一个冰冷而残酷的现实:
汉吴联盟的基础,从来不是道义,而是共同的敌人。
一旦魏国消失了呢?
读完之后,诸葛恪有些心烦意乱地把密信揉成一团,捏在手里,目光投向宽阔的大江江面上,沉默不语。
汉吴联盟,自缔结之日起,便有一个心照不宣的共识:合力抗魏。
然而,对于“魏亡之后”的图景,建业的朝堂之上却始终保持着一种集体的、刻意的沉默。
或许并非无人想过,而是无人敢想,更无人愿提。
因为一个日益强大、已显鲸吞天下之相的汉国,其带来的压迫感已然清晰可辨。
在当下,这份盟约在可见的时间里,对吴国是有利的。
刻意模糊那终将到来的对立,成了维系眼前利益最便捷的选择。
而司马懿这封密信,毫不留情地撕开了这层温情脉脉的伪装。
将那枚藏在联盟锦缎下的毒刺,硬生生抵到了诸葛恪的眼前,迫使他必须直视那个吴国上下一直回避的、关乎国运的终极难题。
三兴汉室,一统天下,季汉从来不避讳这一点。
更残酷的现实是,如今汉军已据许昌、汝南,兵锋直指山东。
若真让汉国灭了魏,下一个目标会是谁?
答案不言自明。
他诸葛恪今日在淮南取得的任何进展,将来都可能成为汉军灭魏之后的攻击目标。
司马懿的提议,提供了一个残酷但诱人的选项:
与其将来独自对抗强大的汉国,不如现在趁魏国尚存、汉国未能全力东顾之时,尽可能多地夺取战略要地,壮大自己。
目的也很明显,甚至丝毫不加以掩饰:驱狼吞虎。
但对诸葛恪来说,虽然是与虎谋皮,但这块“肉”实在太肥美,战略价值无法忽视。
不但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即可获得梦寐以求的淮南之地,极大拓展战略纵深——这可是先帝数十年都未能完成的心愿。
唯有将防线推进至淮河一线,与长江天险形成梯次防御,江淮一体,吴国的生存才有真正的保障。
这是大吴多年来最为深刻的教训。
除此之外,诸葛恪自己还可以凭借这场空前大胜,彻底压服国内所有的反对声音,将权柄牢牢握于手中。
风险呢?风险在于彻底相信司马懿的诚信。
这老贼诡计多端,这会不会是一个巨大的陷阱?
“司马老贼,你虽包藏祸心,但此言……确有其理。”
诸葛恪望着滔滔江水,低声自语,“汉强吴弱之势,迟早要面对。”
“既然如此,借此机会拿下淮南,增强国力,以备将来,方是上策。”
“至于你司马懿的算计……哼,且看将来,是谁利用了谁吧!”
延熙十三年十二月,寒风如刀,淮水凝滞。
魏国扬州代都督诸葛诞亲率步骑七万,兵出合肥,于东兴堤外架设浮桥,旌旗蔽空,声势浩大,摆出大举伐吴的姿态。
此时,刚回建业不久的诸葛恪闻讯,立刻率三万精锐再次北渡。
当他抵达濡须口时,魏军已占据东兴大堤,正分兵猛攻东西二城。
幸而天寒地冻,山城险峻,魏军攻势虽猛,却一时难以攻克。
为解二城之围,诸葛恪命大军沿山西进,欲从侧翼击敌。
冠军将军丁奉至中军请命:
“太傅,诸部行进迟缓,若待魏贼据稳堤上,我军再攻,如仰攻累卵!请许奉率本部三千锐士,轻舟疾进,直捣其锋!”
诸葛恪略一沉吟,即道:“准!将军速去!”
丁奉遂领本部三千人,乘快船而行,时刮北风,两日即抵徐塘。
时值大雪纷飞,魏军前锋因天气恶劣,竟疏于戒备,将领聚于帐中饮酒驱寒。
丁奉遥望敌营,见其阵型松散,大喜过望,对部下高呼:“封侯拜爵,正在今日!”
天寒地甲胄结冰,反成累赘。
丁奉果断下令:“尽卸重甲,弃长兵,持短刀盾牌,随我破敌!”
三千吴军赤膊袒胸,如一群雪中捕猎的狼群,悄无声息地摸近魏营,随即发起雷霆突击。
丁奉身先士卒,刀光闪处,血溅雪原,魏军猝不及防,前屯顷刻溃乱。
厮杀半日,吕据、唐咨等吴军前锋亦陆续赶到,东西夹击。
魏军本为演戏而来,士气不坚,遭此猛攻,顿时全线崩溃,争相涌向浮桥逃命。
浮桥不堪重负,轰然断裂,败兵如饺子般坠入冰寒刺骨的冰水里,互相践踏,死者不计其数,淮水为之染赤。
危急关头,魏将王基展现名将风范,于乱军中连斩十数名惊慌失措的校尉,厉声呵斥,勉强稳住阵脚。
坐镇合肥旧城的司马昭闻前军大败,虽惊不乱,急令抢修浮桥,接应残兵败将。
诸葛恪率主力抵达东兴堤,见魏军已溃,立即整顿兵马,利用魏军遗弃的浮桥,挥师北上,直扑合肥。
其进军之果断,竟全然不似演戏。
此刻,司马昭刚在合肥旧城收拢败兵,军心涣散。
而合肥旧城垣早已被孙权昔日拆毁,无险可守。
诸葛诞建议退往更坚固的合肥新城,但司马昭与王基研判后认为:
吴军追兵已至,若在败退中仓促转移,极易引发全军覆没。
遂决定弃守合肥,全军火速北撤寿春。
然而,此时的诸葛恪,显然不满足于把魏军礼送出境。
他亲率主力紧追不舍,更致命的是,一支近四千人的吴国轻骑,在朱据之子朱熊、朱损率领下,如幽灵般出现在战场上。
这个时候,孙权当年不惜借钱借粮借马借兵器也要组建骑军的决定,此时终于发挥出了决定性的作用。
孙权死后,诸葛恪接过吴国这个烂摊子,深知以吴国几乎见底的府库,根本养不起铁甲骑军。
再加上骑军将领朱据已死,无人能统领这一支耗费极大的铁甲骑军。
诸葛恪遂决定解散铁甲骑军,所遗兵甲用于军中步卒,不能用则熔化重铸。
所留近六千匹战马,精挑出近四千匹良马,组成轻骑,由朱据之子朱熊朱损率领,余者两千匹用于斥侯。
朱熊、朱损曾随父在汉国学习骑战,虽不及汉军精锐,但凭借马镫、马鞍等利器,追杀溃兵却绰绰有余。
风雪中,吴骑纵横驰骋,刀光闪处,魏兵成片倒下。
司马昭在亲兵拼死护卫下,多次险遭擒获,狼狈不堪。
他惊怒交加,忍不住地破口大骂:“诸葛恪竖子!安敢如此!背信弃义,吾誓报此仇!”
待逃至寿春,淮南军已从诈败演变为真正的大溃败,折损过半。
司马昭羞愤难当,欲据城死守,以雪前耻。
王基见状,死死拉住他:“将军!溃兵已不可收,败军士气已堕,寿春不可守,速退过淮水,方有生机。”
言罢,不容分说,下令焚烧寿春粮草军械,挟裹着悲愤的司马昭继续北逃。
残军终于渡过淮水,在北岸暂时扎住阵脚。
风雪依旧,扑打在每一个惊魂未定的魏卒脸上,也扑打在司马昭冰凉的心头。
亲兵为他披上大氅,他却浑然不觉,只是踉跄着走到岸边,目光呆滞地望向南岸。
那里,曾经飘扬的魏字大旗已不见踪影,唯有吴军的旗帜在风雪中隐约可见。
副将呈上初步的清点结果,声音低沉而颤抖:
“将军,经初步点验,归来将士不足两万,粮草、军械等辎重十不存一……”
“不足两万……十不存一……”司马昭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仿佛听不懂它们的含义。
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这严寒,而是源于一种从骨髓里渗出的后悔和绝望。
突然,他双腿一软,“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泥雪之中。
“大人!大人啊!”他猛地仰天嘶吼,声音凄厉得变了调,泪水混着雪水,瞬间布满了他的脸颊。
“蠢材!蠢材啊!”他用拳头狠狠捶打着地面,“因吾之愚蠢,葬送了数万将士啊!”
他的哭声从嘶吼转为一种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充满了无尽的悔恨:
“我枉费了父亲的教诲……枉费了父亲的信任啊!我有何面目回去见大人?有何面目面对三军将士?”
他低下头,额头抵在冰冷的雪地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哀鸣。
周围的将领士卒见状,无不黯然垂首,整个淮水北岸,弥漫着一片惨淡的悲凉之气。
“将军,请节哀,保重身体要紧。”
王基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后,这位老将虽也面带疲惫,目光却依旧沉稳。
他俯身,并非搀扶,而是与司马昭一同蹲跪下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将军何必过于自责?此战之失,首责不在将军。诸葛都督身为主帅,轻敌躁进,急于求成,方致大军孤悬堤上,为敌所乘。”
“将军临危受命,持节督军,于溃败之际能果断下令焚毁寿春粮草,保全两万将士安然北渡,已属难能可贵。”
此话一出,把司马昭濒临崩溃的心神强行拽了回来。
他猛地抬起头,泪痕与雪水交织在脸上,模糊的视线撞上王基那双沉静如古井,却暗含深意的眼眸。
“首责……在诸葛都督?”
司马昭几乎是下意识地重复着这句话,本能几乎要迫使他脱口反驳:
不,轻敌冒进是共同的失误,临阵迟疑更是他自己的决断,岂能尽数推于他人?
然而,王基目光中那不容置疑的深意,如同一堵无形的墙,将他未出口的话语硬生生堵了回去,只留下一丝尖锐的羞耻感,如芒在背,刺痛难当。
此时,王基按在他肩头的手微微加重了力道,那沉甸甸的触感,仿佛在无声地提醒他司马氏如今风雨飘摇的处境,提醒他身为继承人必须负起的重担。
这让司马昭的嘴唇微微颤动,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在这一瞬间,一种千钧重压,以近乎残酷的方式,彻底碾平了那点微不足道的道德挣扎。
同时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响起:
诸葛诞本就是父亲棋盘上需要提防的棋子,借此机会予以削弱,岂非正是顺势而为?
良久之后,就在风雪几乎把司马昭埋没之际,他终于还是借着王基手臂的力量,缓缓地站了起来。
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仿佛将所有的脆弱、彷徨与不必要的负罪感,都彻底压回了心底最深处。
“王将军,”司马昭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已听不见丝毫哭腔,只剩下劫后余生的疲惫以及不容置疑的决断,语气坚定,“整顿兵马,清点伤亡,妥善抚恤。我们……即刻返回彭城。”
“还有,派人前去谯县通知郭将军,让他趁着风雪掩护,撤往徐州。”
东兴一战,以吴国大胜,攻取淮水之南全境及谯县,获车乘、牛马、骡驴各以千数,资器山积,振旅而归而告终。
值得一提的是,韩综这个吴国叛将,在归降魏国之后,屡次带军侵害吴境,残杀将士士吏,吴大帝常切齿恨之,诸葛恪命送其首以白大帝庙。(第0566章叛逃)
当“阵斩魏军万余,迫敌帅诸葛诞溃退数百里,尽复淮南故土”的消息传至建业时,整座城池都为之沸腾了。
然而,比市井间的欢庆更为深刻的,是建业宫城内外权力格局的骤然改变。
吴主孙亮进封诸葛恪为阳都侯,加封丞相、荆、扬州牧,督中外诸军事,并赐金一百斤,马二百匹,缯布各万匹。
可以说,军政内外一把抓,把吴国权柄皆掌手中。
诸葛恪的威势,在这一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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